2013年9月27日

我的中國心

1959 年,我在香港出生,在一個英國殖民地成長,我在一家擁有 150 年歷史,最具殖民地色彩的中學畢業,我校的校徽甚至乎配有皇冠圖像。


中學畢業後,香港大學取錄了我,港大是一家由英國政府建立的大學,致力培訓學生操一口流利英語,以備將來投身公務員團隊或與英國商人做生意。

當我離開校門時,我對中國內地的認識近乎零。
1982 年,父親帶我和弟弟一起回到上海探望祖母,這是我第一次回到中國。

父親向我指出那家一度為祖父擁有的飯店,他對我說上海除了年長了 40 年之外,跟他在二次大戰離開時根本就沒有兩樣。
及後,我跟表兄弟見面,我感受不到我們同屬一個家族。

我們乘船展開上海至蘇州之旅,原以為此乃探索錦繡河山,深入了解中國文化的良機,可惜船上的衛生設施,擠擁不堪的船艙,再加上那些食物,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,也不屬於這個國家。


1983 年,我自醫學院畢業,跟數位同學加入一個多國籍的學生小組往歐洲去。是次旅程,有來自 10 個國家的學生。

在瑞士的時候,當我們欣賞一場民歌表演之際,表演者建議為每一個國家獻唱歌曲。
他們邀請不同國籍的學生,當聽到代表該國的歌曲時從座位站立起來,接受觀眾的熱烈掌聲。

這一刻我暗生疑竇,不禁自忖:我該在人家唱出英文歌或中文歌,還是台灣歌時站起來?
我產生了身分危機,感到異常尷尬。


1985 年,我在威爾斯親王醫院當初級醫生。
我被派照顧一名腎衰竭及心包滲漏的病人,在緊急情況下,我替他插喉,透過一個緊急救護袋,為他泵入氧氣。
我也在他的心臟,插入一枝針,從心包抽出液體。
他的血壓開始上升,並且從新呼吸,但加護病房卻拒絕收症。

翌日,我被嘲為「蠻牛」(過於魯莽),並被批評在沒有加護病房專家的同意下擅自替病人插喉。
我如夢初醒,深深體會醫院的醫生分 3 個等級,高高在上的是一點中文也不會說的外籍醫生、中間是不說地道的中文 ( 或裝作不懂中文 ) 的中國籍醫生、最下面是那些操流利中文的中國籍醫生 ( 包括我 )
我心裡不禁慨嘆:中國人在自己的領土上,竟然成了二等公民。


1986 年,我跟數位朋友以遊客身分組團遊覽北京。
我們參觀了萬里長城,明白我們是好漢之後,我們去看盧溝橋,聽到日本人如何開火,發動中日戰爭。

我們見證夏宮 ( 圓明園 ) 的頹垣敗瓦,想像當時的中國政府如何給八國聯軍包圍。
其後導遊告訴我們,當他還是中學生,在沒有要求得到一分錢回報下,下課後就幫忙築建人民大會堂。
 我對自己說:這就是我想成為的中國人。


1987 年,當北京和倫敦討論如何讓香港順利回歸中國時,過去被認為是英聯邦一員的香港居民,被賦予一個特別的身分,稱為英國屬土公民 ( 海外 ) 或簡稱為 BNO
此國籍沒賦予港人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居留權。
BNO 的人士,只享有自香港至英國為期 6 個月的免簽證待遇。
英國公民之門關上了,我有被出賣的感覺。


1988 年,奧運會在漢城舉行。
當我在看乒乓球的總決賽:中國對南韓,我為中國隊喝彩歡呼,當中國隊勇奪金牌,我差點兒下淚。

2008 年北京奧運,中國運動員 鄒市明 成為了首位在男子輕蠅量級拳賽中贏得金牌的健兒。
在賽後,他圍上中國國旗並說:「我們不再是東亞病夫了!」我的淚水奪眶而出。
我為自己是中國人感到自豪。


2008 年,汶川 大地震奪去了 11 萬同胞的寶貴生命,190 萬個家庭被摧毀。
我帶同 逸夫書院 的學生,往 北川 探訪受傷及流離失所的居民。
當我抱著那些被逼截肢的孩子,當我親眼目睹地震後,災後創傷症候群的受害者,我深深感受到骨肉之親的苦難。


2010 年,我帶父親重返上海,上海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國際大都會。
我們重訪當年祖父擁有過的飯店,父親指出他小時候玩耍的那道樓梯,當他看到飯店已成了歷史文物,他的眼晴泛紅了。
我知道這叫做:「落葉歸根」。

2012
年,我看見香港人跟內地遊客,在上水港鐵站打鬥起來,港人揮舞殖民香港旗幟,升起一張海報宣稱「中國人滾回中國去。」

他們叫囂:「我們是香港人,我們不是中國人!」 我的心下沉了。
若我們不是中國人,我們又是甚麼人呢?
在我們的基因內,每一樣東西都是與中國血脈相連的  — 
我們的眼睛、我們的頭髮、我們的生活模式、我們對食物的偏好、對音樂、對文化的情懷  … 

我不能,也不會,否認我是中國人。


沈祖堯   Dean of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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